1
刘达，是你吗？
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，刘达忙转过身，看着眼前这个印象中很熟悉，却又叫不上名字来的中年男人。确切的说，这个人应该和刘达是同学，他们应该同龄。但刘达觉得，自己和这个人比起来，要潦倒的多。
是齐鹏啊，你在这儿干什么？一急，这个人的名字一下子就给急出来了，刘达对自己的表现非常满意。要说，刘达的脑子实在差劲，这一次，发挥的相当不错。
这是我的门市，我经销三棵树牌的漆，也顺带着搞装潢。齐鹏盯着上面的广告牌说。刘达看着那张牌子，那牌子，淡绿，三棵树三个字，深绿。整个牌子，给人绿意盎然的感觉，不像有的门市上的牌子，大红大紫的，扎眼。
哦，是老板了哈。刘达的语调，有些醋意。
呵呵，混日子呗。你在这干啥来了？
我来买点地砖。
寒暄之后，刘达和齐鹏互相留了电话，便匆匆而别。
2
看好了地砖，说好了价钱，刘达骑着电摩就回家了。一路上，刘达都在想着他和齐鹏的事，思绪也就飞到了少年时代。
二十多年前，刘达和齐鹏还是一名初中学生。那个时候，阳光明媚，时光静好。那时的刘达，长得又白又帅，而齐鹏，虽然也帅，但个头矮了点，也黑了点，也就没有刘达那么有名气。刘达和齐鹏，本来是没有任何交集的。在同学们的眼中，刘达就是个怪人。刘达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，变成这样，不爱说话，整天对着窗外的那道枯燥的风景，沉默不语。其实，窗外没有什么风景，唯一的风景，被另一幢教室死死地挡住，就算头顶的那一线蓝天，也被矮矮的窗户遮盖的严实。刘达的风景，在自己混沌而迷乱的脑海里，变换着岁月的风姿。他其实什么也没看见，他其实什么也不想看见。那一年，刘达自由了，他可以自由的让大脑腾云驾雾，自由地放弃每一次作业，自由的在本子上写下自己驰骋着的毫无色彩遥不可及的思想。
那天，班主任上完课，在和全班同学道了声再见之后，丢下了一句话：刘达、齐鹏，放学之后，你俩把教室后边的黑板报办一下，明天市里来检查。内容，你俩自己决定，只要新颖美观大方就成。
放学之后，他们拿着各自准备好的内容，各自给自己搬了一张条桌，在教室后面的黑板上办起各自的内容。
齐鹏用红粉笔在黑板的中间画了一道线，说：刘达，我们一人一半。
刘达“嗯”了一声，专注着自己的版面，看也没看齐鹏一眼。
你说，老师为什么让我们俩办板报？齐鹏没话找话。
不知道。刘达依然是漫不经心的样子。
可能是因为你住校吧。齐鹏的话里有话，让刘达觉得好像是一个阴谋。
嘿嘿。刘达不知道自己为何干笑了两声。也许，是因为看穿了齐鹏的内心。也许，是一种不屑。
果然，办到一半，看着天色渐暗，齐鹏说：刘达，我得回去，剩下的，你办了吧，内容在这。说完，齐鹏跳下条桌。
你办你的，我办我的，你说过的，一人一半。
你能不能不这么自私，不这么冷酷？整天板着一副臭面孔，以为你了不起啊？刘达不知哪里来的火，“啪”地扔掉手中的书和粉笔，冲着刘达喊上了，暴躁让他的脸变得更黑。
刘达毫无表情地望着齐鹏全身竖起的毛发，嘴角挂着一丝冷漠的笑。
齐鹏转身，去收拾自己的课桌，他以为这样，事情就了结了。但身后，传来了刘达一句话：擦净你的屁股再走吧。
你……妈的，找死！齐鹏手里的书包伴随着他的怒喝，飞了出来，正好砸在刘达的脊背上，刘达猝不及防，由于惯性的冲击，头“哐”地撞在了黑板上。
刘达感到一阵眩晕，但他还是清醒的，清醒中带着一点糊涂，他在潜意识里提醒着自己，不要倒下去，不知怎么的他就跳下了条桌，他的腰却不由自主的弯了下去，手碰到了一截木头，那是被同学破坏了的板凳腿。他将它抓在手里，照着眼前模糊的影子胡乱地轮着。然后，那截木头被受了重重一击的齐鹏抓在了手中，接着，刘达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紧紧地抱着摔在了砖铺的地面上。然后，他的脸，被齐鹏甩了两个重重的耳光。他没有挣扎，他的心，被恐惧紧紧地攥着，这恐惧，代替了所有的痛。有时候，痛是一种幸福，一种酣畅漓淋的幸福。
齐鹏走了，教室里，留下刘达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地面上。他哭着，眼泪一行一行地流着，但他紧咬着嘴唇，没有出声。其实，刘达不知道，齐鹏并没有走，他坐在教室外面，靠着墙，摸着被刘达砸痛的后背，也默默地流着泪。他想进去扶起躺在地上的刘达，也许，刘达已经起来了，坐在桌子上，依旧是以往的沉默。或者，他开始默默地办板报了。但齐鹏坐着没动，他恨自己的冲动，恨自己的无情。直到他听到一阵响动，他才像是一只受惊的鸟儿，很快地站起来，躲到一株树后。那是一株柳树，无数柳枝从顶端垂了下来，罩住了齐鹏在黑暗中更加弱小的身躯。看着刘达默默地离开，齐鹏走进了教室。他给家里说过，如果他不回家，就是和同学一起住在宿舍。那时的宿舍，是大通铺，随便和谁挤在一起，都不成问题。小芮曾经给齐鹏说过，刘达的父母离婚了。齐鹏每次看到刘达一个人静静地坐着，泥塑一般，心里就莫名的难受，他知道孤独的滋味，他想去接近刘达，和他一起抗拒无边的黑暗，无边的孤独。但一次机会，一次接近的机会，让他毁了，毁得血淋淋的，体无完肤。而且，还无形中结下冤仇，无形中，互不相容。
3
第二天，刘达早早的来到了教室，第一眼就望向了后面的黑板。黑板报，办好了。齐鹏一个人在教室里，看着书。两个人冷冷地对望了一眼，彼此无话。
小芮小声哼着歌，蹦跶着进了教室，嘴里好像还嚼着泡泡糖，教室里也弥漫了一丝甜腥的味道。
“怎么了？你俩怎么了？”小芮看看刘达，又看看齐鹏，问。
“不怎么。”齐鹏说着，把头扭向窗外。
刘达没吭声，他的头，一直望着窗外。
小芮哼了一声，坐在自己的座位上，继续哼她的歌。
小芮和刘达是同村的，但只是住在同一个村子而已。而且，刘达是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，才和父亲搬来小芮的村里的。刘达的父亲是来小芮村里的砖厂打工的，刚开始，爷儿俩就住在砖厂，后来，因为砖厂的条件差，刘达的父亲就辞了砖厂的活，在村里找了一家空庄子，那家人都在外面，正好和小芮家隔壁。刘达的父亲是个手艺人，做的一手好木工，特别是打棺材，再不好的方板，也能做的结实美观大方。有时候，赶上一个紧活，刘达的父亲就得两天之内把棺材打好，以让逝者入馆为安。这个时候，家里就剩下刘达一个人，自己做饭，自己写作业，自己睡觉。也许是遗传的缘故吧，刘达的手也很巧，不但写的一手好字，而且，随便画个东西，都活灵活现的。
齐鹏和小芮也是一个村的，但齐鹏家在村子的最东头，和小芮的家，刘达的“家”离得比较远。而且，在刘达和父亲在这个异乡的土地上安家落户的那一年，齐鹏去外婆家上学了。那一年，齐鹏的父亲刚刚去世，外婆家条件好，舅舅一家都在外面，母亲就领着齐鹏和妹妹去和外婆住。这样的离开伤心之地，是为了不睹物伤情，是为了有一个更好的开始。齐鹏曾经是一个很阳光的男孩，爱说爱笑的，特别是和小芮在一起的时候，两个人天南海北的，似乎有说不完的话。那也是因为，他们两家走得特别近，小芮的爸爸和齐鹏的爸爸曾经一块当过兵，也是一块复员的。但说归说，他们只是两个如花少年之间的友情，说的内容，无非是学校里的一些老话题，老师和同学们之间的趣事，少年时期的美好梦想。而且，现在想起来，都是非常幼稚无聊的话题。就像齐鹏看了本什么书，就会说：我长大了要当作家。
小芮就撇撇嘴，说：我长大了，还想当科学家呢。
我说的是真的。
我说的也是真的。你要是看见一架飞机，说不定会说你长大了开飞机呢。
有理想难道不好吗？
我又没说不好。
小芮，你说校长为什么老去那个女老师的房间，而且，还要关上门。齐鹏望着小芮，脸上有一丝坏坏的笑。
小芮不假思索：谈工作呗。
谈工作？那为什么不光明正大的谈？
小芮回头看了齐鹏一眼，齐鹏的眼光像是燃烧着一团火，小芮就恼了：你们男生，思想怎么这么龌龊，不和你说了。
看着小芮气咻咻地走了，齐鹏搔着后脑勺，不好意思满腹委屈地说：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啊。
但第二天，他们又快快乐乐地走在一起，有说有笑。友情就是这样的，可以摒除一切杂念，清纯如水。
4
小芮知道刘达的情况，也佩服刘达的坚强好学。有时候，他们会一块写晚间作业，或你去她家，或她去你家。有时候，小芮会塞给刘达两个煮熟的鸡蛋，漫不经心地说：吃吧，我妈煮的，我闻不了那个腥味。
刘达起初很不习惯小芮这样的有意无意的关心，但渐渐地，也就接受了这份友情，或者同情。在小芮回去后，刘达默默地孤独地吃着鸡蛋，将友谊也悄悄地珍藏。
有时候，齐鹏会在星期天，和妈妈一块回来，把地里的活做一做，空闲的时候，会来看一看小芮。但这个时候的齐鹏，已经不再阳光，多了些忧郁，多了些沉默。
齐鹏，你变了。小芮拽了身旁一株茅草的枝干，在手里把玩着。
没有啊，我还是我。齐鹏望着远方的天空。
不是，你不是你了，你不爱说话了，你变得沉默了。
如果你像我一样，也会这样的。
不管怎样，我希望你和从前一样。
没有从前了。
齐鹏，给你介绍个朋友吧，叫刘达，住在我家隔壁呢。
那家人回来了？
不是，那家人没回来，刘达和他父亲暂时住在人家家里，他们是外来的，听说是河南那边的呢。知道不，刘达的父母离婚了。
哦。
去不？
不了，我一会儿就和妈妈回外婆家了，作业还没做完呢。我们的班主任很严，作业没完成，就跟你没完没了的，家长也不得安宁。
小芮叹了口气，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叹气，她朦胧地想，生活好强大，改变一个人，如此轻而易举。
齐鹏临走的时候，从口袋里给小芮抓了两把花生：我外婆家种的，下次回来，给你多带点。
小芮一边把花生往口袋里装，一边说：我也给刘达尝尝，他爸爸老不在，他一个人，老饿肚子。
齐鹏咧着嘴，无声地笑了笑。
以后，齐鹏很长时间，都没回来过。也许回来过，只是没有顾得上来找小芮说说话吧。齐鹏难道忘了，还说给小芮带更多的花生呢。小芮总是这么傻乎乎地想。
齐鹏的外婆家，其实离得并不远，两个村子，属于一个乡，而初中是集中在乡里的。所以，初中，小芮又和齐鹏在一个学校了。而且，他们还很巧合地分在一个班里，还有刘达。
5
我曾经是刘达六年级的班主任，我一直认为，刘达是一个好孩子，他打架，真的让我觉得不可思议。小学和初中合并了以后，教师多了，年轻的就占将近百分之六十左右，我因为在曾经的小学担任着副校长的职务，也就自然而然的从一线撤了下来，负责一些资料的收集，兼管学生的档案。已经上了初二的刘达，我已经没有印象了。这些孩子，长得快，也变化大。只是在众多的学生中，我竟然对刘达情有独钟。也许，这和刘达的特别有关吧。刘达的穿着打扮很时尚，而且，头发染成了褐色，虽然个子不高，但很显眼。倒是小芮，我一眼就认了出来。但也仅仅是认了出来而已。现在的孩子，都很现实，对于曾经小学的老师，是不太搭理的。再说，随着年龄的增长，他们的思想也会慢慢地趋于成熟，不再停留在小学那个幼稚无邪的时期。看着小学老师，甚感着有点小儿科的意思。
确定这个很酷的男孩是刘达，源于一次月考。我提着录音机给初中三个年级放英语听力。在放的过程中，在教室里大模大样的走了一圈，感觉着这个对我来说，有点高等的教室。也是向学生显摆一下，我这个曾经是小学的老师，现在也冠冕堂皇地可以在初中的教室里潇洒一回了。走到刘达的身边，我瞥见了他试卷上的名字——刘达，才恍然大悟。他，是刘达啊，怪不得，有这样熟悉的感觉，可这个变化，真的很大。因为是考试，我也没做声，放完了听力，就走了。以后，也仅仅是知道他是刘达而已。
那天下午，都放学了，等候校车送的学生站了一院，乱糟糟的。我准备收拾收拾回家，一个学生慌里慌张的跑过来，问我：老师老师，你见没见陈主任。
我摇了摇头：咋了？
我们班刘达和齐鹏打架了，老师拉不开。
哦，你去灶房看看去，快去！
陈主任是政教主任，负责处理打架等突发事件的。一听有刘达，我就想着去看看。再说，陈主任在不在灶房，我也不很肯定，而且，那名学生问我了，我也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。如果让那几位劝着架的女老师知道了，学生先问的我，我还怎么混。虽然我不具体负责，虽然往往是出力不讨好，但人心都是肉长的，我也总得发扬一下主人翁的责任感吧。况且，关于刘达，我是有点想法的。因为以前就知道，他的父母离婚了，虽然在六年级没有暴露出什么，但也有点倾向。现在据说，他的父亲挣了钱，腰杆硬了，但离家的时间越来越多，有时，甚至半年不回家。父亲把爷爷接了过来，让给刘达做个伴。但爷爷，也只是做个伴而已，加上有个打麻将的嗜好，在家里待的时间也不多。充其量，就是个陪着孙子睡觉的工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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