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赤水征文-“众信”杯小说大赛】过年

笔名名家散文2022-04-18 11:34:122

在杨家湾,论起日子的红火,任谁也比不上杨金满老汉。

这不,才进了腊月,杨金满和婆娘就急吼吼的晒山上采的毛栗子,杨莓干,熏腊鱼腊肉腊肠,砸磁粑,每天忙得不亦乐乎。忙是忙,老两口挺高兴,自从老大杨富出去打工开始,接着老二老三老四,打工的打工,上学的上学,前后差不多十来年了,一家人竟再没有完全聚齐过。今年过了中秋杨金满就开始张罗,在电话里含含糊糊的把意思说了,看今年春节能不能都回来一下,团聚团聚。几个孩子也都表示尽量安排时间,所以老两口这个冬天过得尤其滋润,想到一家人终于又可以在一起了,心里就格外舒坦。

俗话说三十年河东,三十年河西,早些年那杨金满的日子,虽不至于是吃了上顿没下顿,也是玉米糊糊,红薯粥配红薯饭的才熬了过来。杨家湾是四面大山中的一个山凹子,唯一一条通往山外的路也是山半腰处磕磕绊绊的一条羊肠小道,通不得车子。路不好,经济买卖什么的就没有,杨家湾的人也只能自给自足,半年几个月的才出山去镇子上换些必须的生活品。也因为路不好,前些年计划生育严的时侯,倒也有县里镇里的计生干部翻山越岭的走了来,但最后也都不了了之。因此这杨家湾的孩子也就一家比一家的多。孩子一多,又没什么来钱处,这日子自然也就穷了。

杨金满三子一女,前面三个孩子因为家里穷,都没读什么书,老大杨富长到了十八岁就跟了山外的表舅去广东打工,没手艺没文化,不免吃了点亏,只能在建筑工地上当小工,干得多挣得少,几年过去好歹熬成了个半调子师傅,多少也能给家里贴补几个了。乡下人结婚早,金满婆娘也就早早的给大儿子成了亲,这一成亲,孩子也跟着来了。好在老二杨贵也长成了,借着前几年大哥给家里寄的钱到县里的修车铺子里当学徒,学会了开车。后来也跟着大哥出来打工,找了一个在快递公司里当司机的活,挣得自然比大哥刚出来时多得多,这就贴补了家里不少。妹妹杨平也因此能上到了初中,按二哥的意思还让妹子接着上,弥补他和大哥的遗憾,学费全部由他供。但杨平没考上重点高中,普通高中上了也不过是个混文凭,和大学一点关系都沾不上,杨平自己不愿意让二哥再浪费钱打水漂,执意没去普通高中里报到,事前也没说一声,直接跟着打工的老乡到广东投奔了二哥。近几年珠三角缺工缺得厉害,一点也不像前几年,找个工得求爷爷告奶奶的,有时还得给介绍人交点钱。杨平一到广东就在一家针车厂里学针车,学熟练后计件,她小女孩手脚麻利,挣得总比别人多,人又机灵嘴甜,慢慢的从踩针车,到物料员,到段长,拉长的熬下来,现在也是一家中型鞋厂里的面部主管了,一个月也能拿到四千来块,工厂里包吃住,她又节省,钱几乎怎么发下来的又怎么原样打回家给父母。

最小的弟弟杨安命好,哥哥姐姐都有了进项,家里的日子要好过得多,他一路上学,学习不算顶好,也吊着尾巴考进了重点高中,又考上大学,虽不是一流的学校,但可是杨家湾所在镇的第一个大学生,着实轰动了一阵。杨安在上海读了四年书,从最初的踌蹰满志,到后来无奈的面对现实,其心理路程一点也没比他才大学前拚命的时间轻松。他大学毕业后找了很久的工作找不到,好不容易有个同学帮忙介绍到一家外企里做职员,一个月也不过是二千多块,二千多块在杨家湾是大钱,一家子一年可能也没有那个收入,但在上海那种寸土寸金的地方,租个像样的房子都难讲。工作了两年,杨安还是只能租住在当地人几乎不住的老拆迁房里。一般每个城市都会有几个这样的地方,等着推土机哪一天来把它们铲平,换成高楼大厦,彻底结束它们在城市里的命运,实际上也是结束像杨安这样的闯入者们的命运。杨安每天搭轮渡去浦东上班,一个月除了吃住行,基本落不到几个钱,但杨安懂事,一直都是哥哥姐姐贴补家里,二哥为了家里女朋友虽是耍过了几个,到现在也没结上婚。姐姐是女孩,在村子里女子不愁嫁,但杨安出来才发现,城里剩女居然那么多。男人嘛晚点结婚还没什么,只要有钱,五十岁的也可以找个十八的大姑娘,女人不行,三十的女人豆腐渣,就像是糕点,卖相一不好,再好吃也乏人问津。所以他现在倒替姐姐担上了心,姐姐杨平也二十五六了,没听说过有什么正式的男朋友。只听二姐说一定得攒够给哥哥弟弟们盖房子的钱才嫁人。有时间得催催她,可别光顾着家里再长成个剩女。现在他长大了,照顾家里这个接力棒要捧过来了。钱都一分分的攒了,隔三四个月就给家里寄一次。说到底他也是个老实孩子,挣不得大钱,只能是自己嘴里扣着省出点。不过在外面难是难,他也从没有跟家里说过外面的难处,因此在父亲母亲眼里,他还是当年那个自豪,任谁一提起来,杨金满都高兴的说,好,他比哥哥姐姐强,大学毕业留在上海了。

几个孩子一长大,杨金满就觉得肩头顿然轻了许多。但是又沉重了很多,大儿子结婚时家里穷,连房子都没有,儿媳妇不愿意过来,又因为儿媳妇家没儿子,虽然没准确说过,但儿媳妇娘家在他们结婚时给新盖了三家瓦房,又一应置办了家具物什,竟是按倒插门的样子办的。杨金满心里难受,奈何自己家家涂四壁,若坚持让儿子回来,又实在比不起人娘家给的,也就只能别别扭扭的默认了。对于这件事,杨富倒没多想,只是想着自己家条件那样,反正婆娘跟自己一家人。若是回家了,倒给父母添负担,现在丈人给准备的这么齐全,实际上也解决了他的大难题,至于说到做上门女婿,任哪个男人也不是很心甘情愿,这不也是没法子的法子嘛,不过好在丈人丈母都是实心眼人,打真心里疼他,也真把他当成了自己家里的一份子,他这才安了心。只是既然入到了丈人门,自己父母那里自然就照应的少些。对此父母倒没有意见,谁不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过得好呢。

子女们都争气,挣了钱都知道俭省着寄回家来,因此几年时间,杨金满就把原本在村里最破的房子翻了新,又新扎了一处地基,四周都用青砖围起来。单等钱再攒起来时盖三间新房,给二儿子结婚用。杨家湾的人家一般都是用泥坯打墙,再讲究一点的也只是一码山石垒起来,哪像杨金满这么大手笔,竟是用青砖围墙。虽然青砖都是窑场不要的残次品,杨金满和婆娘用架子车一车车拉回来。再拿石粉和着黄泥把砖缝细细的抹平,那围墙就看着亮亮堂堂,格外的整端。这在村里可是头一份,村里人都说,穷窝子老杨这回抖起来了。

杨金满的婆娘有个痨病根子,以前没钱治一直拖着,下不了地。后来几个孩子大了,都按月寄钱回来,婆娘也能把药一直坚持吃着,虽然也不能完全见好,干不了重活,但也能前后院走动着做一些家务,总算是没瘫在床上,一家人的日子总也兴兴头头的过下来了。

杨金满两口子在家兴兴头头的忙碌着,远在外面的孩子们却各有了各的难处。先是老大杨富。杨富在一家建筑队里做着瓦工,自从结婚后老婆也跟出来帮着在建筑队里做饭,一个月两口子也有四千来块的收入。虽也说不上很宽裕,总的说来日子是过得可以。原本杨富打算着今年过完老丈人的六十大寿,就赶在春节前回杨家湾。虽然媳妇有点不愿意,结婚的前几年为了能攒住钱,一直没回老家来。好不容易今年回来了,想春节在自己家过。但杨富软磨硬泡的,白天干活勤了点,晚上被窝里也把劲使足,哄得老婆没了意见,终于吐了口,杨富也就把话说定了给爹娘,给父母弟妹也都准备好了礼物。可谁知道大寿那天老丈人高兴,酒就上了头,发了脑血栓,在医院照顾几天下来,就到了年二十六。一有事就显出了男人的重要来。家里离医院远,杨富晚上陪床,白天骑着自行车来回家里应付一应大小事情,来往送饭。丈母娘平时只跟着老头子做事,老头子一倒下天塌了一样,凡事都只看着杨富,由杨富作主。看着一屋子的女人孩子,杨富实在说不出走的话。只能先这样拖着。

老二杨贵也早早的订好了车票,又因为也有几年没回家,想着让父母高兴,所以把新处的女朋友也一起带回去过年。杨贵不会玩电脑,为了订票,给一起开车的小兄弟印小强贡献了一条好烟,总算是把两张票弄到了手。印小强说,你第一次带嫂子回家,我第一次陪女朋友在外边过年,咱们热闹一下,给你饯行为我祝贺。就到附近的湘菜馆订了一桌,又请了几个平时玩得好的同事一起过来。大家伙热火朝天,酒逢知己千杯少,结果都有点高。可谁知道印小强是下了班直接把公司车开过来,公司规定下班后车一律不准在外面过夜,任谁违反都只能走路这一条。现在印小强喝得看到墙上挂的名星图片硬把王珞丹说成是葛忧,杨贵就不敢让他再开车了。其他几个不是这个要去洗脚,就是那个要去发廊,都是醉熏熏的,反正谁也不愿回公司。也是,单身的男孩子谁能指望他们老老实实睡在自己的床上呢。杨贵的性格是为朋友两肋都能插刀的,没办法,只好打起精神,自己来冒一把险,谁知道偏那么倒霉,交警查车时杨贵站也站不稳,只好女朋友在旁边扶着(其实他红绿灯还是分得很清楚,方向盘也把得稳),就这样,好好一个年只能在拘留所里过了。虽然待印小强清醒过来后马上去交罚款好歹把车给开回了公司,又费了好大劲托人把杨贵给捞出来,可之前的票也过期了,再也订不上票。又不敢让杨贵回公司宿舍住,怕万一风声传到公司说杨贵酒醉驾车蹲了拘留被公司炒掉,杨贵只好在印小强的客厅里打地铺。印小强觉得万分对不起杨贵,成天点头哈腰的跟屁股后头忏悔。好在算印小强脑子快,看时间一赶不及就把杨贵的车票转给其他人,算是没瞎了那票钱。但之前准备的钱都在这次事故中用掉了,四个人只好天天窝在印小强的出租屋里看电视,看腻了就打拖拉机,就连印小强和杨贵抽烟也只敢抽三块五的云烟,一个年弄得可怜巴巴。

杨贵没办法回去,又不好直接跟父母讲,只好给妹妹杨平打电话,让她在回家的时侯好好帮他美言几句。谁知道杨平也叹气说,别提了,我这边临时要赶一单货,年底不放假。杨贵说现在全球经济都萎缩,你们哪来的订单啊。杨平说,就是因为经济萎缩,都要死不活的大半年了,一到发工资老板的脸就得阴好多天。现在好容易接个单,就再也不舍得撒手了。听说是人家工厂里出了事故赶不出来,临时抢过来的。我们老板说了,谁现在回去就直接写辞职报告。杨贵只能咬着牙发子皱眉。他知道妹妹的难处,只有初中文化的妹妹能熬到这个位置是费了多少心血啊,完全是靠着经验和为公司服务的时间长、吃得苦耐得劳才得来的,而且这个公司的福利相对于同行业来讲都能占到中上等,辞职再找也难找到个同样待遇的职位了。现在效益不好,每个公司想裁人都还找不到借口,这个时侯万万不敢去跟老板硬顶,除非是真不想要这份工作了。对此杨平也是左考虑又考虑,只能把回家给咔嚓掉。没办法,她不是富二代,无法潇洒的挥一挥手,不计较一张人民币。家里还等着她的钱盖房,二哥和小弟还没有娶媳妇,娘还等着她的钱买药。她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两个人,日夜挣钱。平时病了都舍不得请假的人,现在怎么敢一甩头去跟老板辞职!

三个大的都没了指望,总以为老四杨安总可以回来吧,结果谁知道最痛苦的就是杨安。大学生在杨家湾甚至镇上都少见,但在上海那简直一抓一大把,把一把二的好大学里的人都能从八佰半排到黄埔江去,何况他一个二三流的学校出来的呢。当初毕业找工作的时侯就千难万难的找了好久,又不敢跟家里说,老爹老妈还以为自己的小子在上海当着国家干部,每天端着茶水坐着小轿车,谁会想到他没钱的时侯连天桥底下都住过呢。后来好容易找了几个月,在一个同学的什么亲戚的工厂里找了个工作,这也是看了同学的面子的。第一年的钱就没攒下什么,都还了那时侯借同学的债了。每天只敢吃最便宜的盒饭,都说麦当劳是垃圾食品,不要吃,但在杨安这里来说,是因为贵不舍得吃。盒饭差一点的七八块钱就能买一份,虽然说饭难吃,但饭可以随便加,就适合他这样的大饭量。可麦当劳呢,一份最基本的套餐都要十几二十多块,杨军估计自己得吃三份才能饱。从来都想着哪个月再攒一点钱就去吃一顿麦当劳,这毕业都二年了,竟然一次都没去吃上。今年多少攒下了路费,可谁知房东说他们这老房子过了年就要拆迁,要他们尽快找地方搬走。当初之所以住在这里就是因为这边便宜,就算离上班的地方远也不怕,就算环境很差也不怕,可现在再不怕也不给住了,他奶奶个熊的!跟杨安一起住在这边的还有几个同学,都是混得不怎么样的。几个人下了班就坐在一起发愁,就一个月二三千块的收入去哪里能租个房子啊,一个月的伙食费交通费通信费,唉,想起来就头疼。那几个人边喝着最便宜的冰啤酒,边发着牢骚。杨安不喝酒,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,看着天花板发呆,看着看着心底里就泛出酸来。觉得自已是站在一个大荒原上,前后都看过了,只知道天地茫茫,却再也找不到一条路来走。相比之下,回家这件事就显得微不足道了。总不能什么都不管不顾的就这样回去吧,难道来时还管家里拿钱?他可做不出这样的事来。虽然可以先从哥哥姐姐那借一点,但作为一个独立的男孩子,一个已经工作了两年的大学毕业生来说,他实在不会去跟家里任何人开这个口。简直是笑话,工作两年连回家的路费都要借,那自己几年前考上大学时的荣耀有多大,现在的笑柄就有多大。再说,他一借钱,家里人就会知道他现在的处境,他不想打破他在他们心中的神话,不是为了自己的面子,而是为了让他们的生活多点盼头,跟人言来语去时也多点底气。是谁说,过年,“回家”是给父母最好的礼物,是谁说,有钱没钱,回家过年。那都是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,你让他连路费都没有试试,让他连住的地方都没有试试!杨安气愤的想着,没有注意到自己眼角忽然滑下来的一串泪。

年二十六,一切都备齐了,杨金满两口子就满怀期待的等着孩子们回来。

大儿子杨富首先打电话来,告知了岳父生病的事,实在走不开,就把买的礼物先寄回来吧。

接着是女儿杨平打电话来,公司赶货,不能请假,过年的钱已经邮了。

然后是小儿子杨安的电话,电话里先给爸妈道歉,小儿子嘴会说,老两口也最得意他。小儿子说工作太忙,越是年底,就越要看表现,明年加不加薪就全看现在呢。妈,等明年,明年,我涨工资了,我把你俩接到上海来过年。哄得老两口高高兴兴的,自己却在电话那头哽了嗓子。老二杨贵最后打电话来,当然也没敢说实话,只说年底了,他们做服务行业的更加忙了,实在走不开,明年吧,明年带着女朋友一起回来,说不定是一家三口呢。老二在那边嘻嘻的笑着说。

年三十的晚上老两口呆呆的坐在桌子边,桌子上花花绿绿的摆了十几个盘子,两个人都没心情动筷子。屋子里静静的,只是偶尔,老太婆憋不住,吭吭咔咔的咳嗽几声,也都是空空洞洞的,在前后院都震出了回音。

这个年,也就这样过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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